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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国十二年的青石镇,三伏天的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路。
徐记粮行的黑漆牌号下,三十岁出面的徐有才裹着厚棉袄,活像只炸毛的鹌鹑。
他左手拨拉着黄铜算盘,右手攥着串钥匙,裤腰上二十三个铜环撞得叮当响。粮仓铁皮门在日头下面泛着寒光,活像口倒扣的棺材。
"东家,南洋新到的电扇......"伴计阿福擦着汗凑过来,衣襟能拧出水。
"费电!"徐有才眼皮齐不抬,"去库房持把陈米,撒院子里降降温。"
这话把门口歇脚的王婆子气得直翻冷眼。
老妻子抄起鞋底拍打石阶:"爱惜抠得祖坟冒黑烟!也不怕你爹深夜从棺材里伸手要钱!"
她男东谈主过去死在徐老三的赌场上,终末还攥着张五十块大洋的欠条。
提及徐老三,那但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"钱串子"。
军阀混战那些年,这老东西把掺了碎石的霉米当军粮卖,用发潮的玉米面换大密斯的陪嫁镯子。
最损阴德的是趁着日月无光,带着知音把西郊老坟岗刨了个底朝天。
"爹啊,您留的这些家当烫手啊。"徐有才摸着粮仓的铁皮门喃喃自语。
三年前接办家业时,他连夜把三十六间库房全换成半寸厚的洋铁皮,锁眼齐用蜡封死,说是防着铜钱长腿跑了。
镇上孩子编了顺溜溜:"徐家仓,铁皮墙,铜钱锁着死东谈主账。"
这天晌午头,粮行门口来了个唱曲儿的女东谈主。青布衫子补丁摞补丁,怀里月琴断了三根弦,嗓子却廓清得像山涧水。
她往门槛上一坐,惊走两只啄米的麻雀。
"三月里桃花红呦,徐家粮仓压弯梁——"女东谈主指尖一挑,破琴竟弹出金石声,"怜悯孤女讨饭者来,爹娘饿死正途旁——"
徐有才抄起扫帚就要撵东谈主,忽然瞅见女东谈主耳垂上晃悠的翡翠坠子。
这水头他太熟了——七岁那年辉煌节,爹带他撬开座孤坟,棺材里女尸耳朵上就挂着这么的坠子,蟾光下面泛着幽幽的绿。
"这位爷行行好。"女东谈主抹着泪自称翠姑,"梓乡闹饥馑,给口糙米就成。"
徐有才摸出三个铜板往地上一扔:"去去去,别处唱丧去!"
铜钱刚落土,粮仓顶上"哗啦"掉下块瓦片,正砸在他脚边。定睛一看,碎瓦里夹着半片黄纸,隐晦可见"徐老三"三个朱砂字。
翠姑瞬息轻笑:"徐掌柜的可拿稳钱袋子,当心深夜有东谈主拍门讨帐。"说罢抱起月琴回身就走,留住串银铃似的笑声。
徐有才盯着她耳坠子怔住,那点翠色晃得东谈主心里发毛。
第二天日头刚偏西,柜台前来了个瘸腿布商。蓝布职守抖得哗啦响,滚出串沾着黑泥的铜钱,绳结上还挂着半截指骨。
"徐掌柜瞅着眼熟不?"布商咧嘴一笑,满口黄牙缺了俩,"十二年前沤肥池里捞上来的钱串子,今儿拾带重还。"
徐有才后脖颈子直冒寒气。
那年他八岁,爹拎着湿淋淋的钱串子总结,说是在粪坑里捡的。可那绳结分明是爹习用的"阎王扣"——借印子钱的捆法,越挣越紧。
布商瞬息撩起裤腿,表露烂肉里嵌着的半枚铜钱:"这劳什子卡在我爹腿骨里十二年,总算能睡个拖拉觉了。"
说罢把铜钱往柜台一拍,震得算盘珠子乱跳。
徐有才这才看清,钱眼里塞着团发黑的棉絮——恰是过去沤肥池边上捡的。
当夜就闹了邪乎。
徐有才裹着棉被数钱,听见库房铁门"咣当咣当"响。
举着油灯一照,AG旗舰厅百家乐满地铜钱滴溜溜打转,墙根渗出黑水,泛着沤粪池的馊臭味。账房桌上的算盘无风自动,珠子噼里啪啦往地上蹦。
第三天一大早,东街张老夫家的老黄牛撞开粮行门板。
这家畜粗浅最是温暖,脚下却红着眼往铁皮库房上撞,牛角在铁皮上划出逆耳的声响。
"作死的家畜!"徐有才抄起顶门杠要打,牛眼里瞬息滚下泪珠子,"扑通"跪在地上直叩首。
围不雅的东谈主群里炸开锅,齐说这牛通东谈主性。
"哎呦喂!这牛眼若何像极了赵成衣!"看淆乱的王婆子一拍大腿。
这话把徐有才惊笔直一松,顶门杠砸在脚面上生疼。
十二年前阿谁雨夜,赵成衣即是被他爹逼着喝牛尿上吊的。老练衣终末还攥着给妮儿缝的嫁衣,袖口上染着黑血。
徐有才思不自禁摸出块麦芽糖,老牛竟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。这触感让他思起赵成衣的男儿小满——那丫头过去才六岁,举着糖葫芦求他爹缓期几日。
当夜起了怪风,吹得粮仓铁皮"哐啷哐啷"响。
徐有才攥着那枚沤粪池铜钱缩在床头,听见屋梁上"咯吱咯吱"响,像是有东谈主拖着铁链走。
油灯半明半暗间,墙角的钱串子竟在地上摆出个"债"字。
"徐家赤子——"击柝的刘老翁破锣嗓子隔着墙传来,"知谈为啥铜钱咬手不?那是你爹欠的命债在叫魂呢!"
五更天鸡叫头遍,徐有才红着眼翻出本泛黄的账册。
徐老三放的阎王债,足足记了七十八户。
头一页用朱砂写着"赵仁义,民国三年借现大洋五十块",按驴打滚的算法,如今要还三百块。账册边角沾着黑褐色的污渍,不知是血还是茶渍。
头一站到了赵家坟头。
徐有才左摇右晃烧借据,火苗刚蹿起来,坟头草瞬息往双方倒,表露截销亡的红绸——恰是过去赵成衣没作念完的嫁衣。
他摸出三块银元压在坟头,山风打着旋儿掠过,银元"叮"地翻了个面,表露后头无极的东谈主脸。
第二站去张老夫家赔牛犊。
老黄牛见了徐有才直往牛棚里躲,新赔的小牛犊却凑过来舔他手心。
张老夫吧嗒着旱烟袋:"禽兽比东谈主通东谈主性,知谈谁是忠诚懊悔。"
烟锅子明灭间,老东谈主脸上的皱纹像极了干裂的田埂。
途经城隍庙时,徐有才瞅见翠姑正在施粥。
破陶罐熬着淡泊的米汤,那对翡翠耳坠竟戴在小乞儿耳朵上,衬得脏脸蛋齐透亮几分。乞儿们捧着豁口碗,眼巴巴望着冒热气的锅灶。
"徐掌柜行行好。"翠姑递来豁口碗,"舍些陈米熬粥吧?"
徐有才一咬牙解下裤腰上的钥匙串:"库房里那些......齐拉走吧。"
话没说完,钥匙串瞬息"啪嗒"散开,二十三把铜锁应声而落。库门开处,历年的霉味扑面而来,惊飞一群偷食的麻雀。
说来也奇,自打粮仓空了七成,那些铜钱再也不作妖了。
倒是来年开春闹蝗灾,徐记粮行头一个开仓。
镇上的孩子举着破碗列队,见着徐有才就喊:"徐叔,八宝粥里多搁点红豆!"
如今的徐有才还是爱蹲门槛,怀里抱着个粗陶罐。
罐底千里着那枚沤粪池里捞出来的铜钱,说是要攒够七十八户东谈主家的福泽智商扔。
有次醉汉瞧见他往罐里丢铜板,蟾光下面,那些铜钱竟泛着浅浅的金边。
镇上老东谈主吓唬小孩齐说:"再虚耗食粮,当心徐掌柜拿算盘珠子崩你脑门!"
可孩子们最爱往粮行后巷钻——那边支着口丈八大锅,咕嘟咕嘟熬着八宝粥,甜香味能飘三条街。锅沿上恒久拴着串铜钱,风吹落伍叮算作响aG百家乐真人平台,倒像是谁在哼着小曲儿。